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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承与革新:用传统直面自然——白雪石山水画艺术的风格创新机制

更新时间:2022-03-13 文章来源:集雅斋 文章作者:集雅斋 点击次数:1519

白雪石属于20世纪坚守中国画传统阵营的一员,他的山水画艺术是中国文化多种机缘促合产生的“奇境”。白雪石的中国画学习道路没有走学院教育的路子,而是典型的师徒授受:他早期拜师赵梦竹与梁树年,同时又有机缘接触和临摹故宫的藏画,凭借自身的勤奋刻苦精研古法,把绘画滋养的渠道超越明清而上溯宋元;另外,白雪石还较早地加入了中国画学研究会,交游画坛耆宿,致力于弘扬国粹。这些经历使白雪石的艺术在传统养分的长期浸泡后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也成为其日后变革出新的资本。白雪石艺术的“最后辉煌”是在新时期的文艺背景下,配合歌颂祖国大好河山的时代母题,以桂林山水为突破口,开拓创新地域题材并取得了重大成就。白雪石笔下的漓江山水以清新亮丽的艺术意境和鲜明的时代风格特色征服了无数观者,奏响了山水画艺术的强音。

白雪石山水画《江边竹林

白雪石的艺术根基是深深扎在传统之中的,他凭借深厚的传统涵养以及超凡的个人天赋,通过艰苦探索和师法造化,对传统进行开拓创新,才最终结出了硕果。如何继承发扬传统,如何接受写生方法,如何表现时代风貌,对于这几个方面白雪石的艺术探索都有涉及。他对传统与时代之间的处理方法和取舍原则,向我们昭示出关于中国画发展的一些规律。

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积淀与摸索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白雪石的作品就透出了坚实的传统基础和不凡的笔墨气质,这表现在他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创作的山水人物画《春》之中,尤其在与老一辈传统主义画家胡佩衡等人合作的《报喜》等作品中表现突出。白雪石是一位人物、山水、花鸟兼擅的全能艺术家,他的人物画与花鸟画都有工笔倾向,尤其对于花草的细致描绘,层次清晰、格法严谨,这成为其山水画创新不可或缺的潜质。但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那个多变的政治氛围中,白雪石的主题性作品虽然具有深厚的传统功力,但对于主题的表现是浅淡的、平凡的,不那么浓烈,这也是作为传统主义画家难以克服的。传统中国画讲求的是意境,而不是主题思想,也许这是白雪石的艺术没有被“红色年代”所选择的原因。同时,虽然白雪石已经具备了艺术潜质,但是还没有形成明确的风格倾向和题材定位,也没有创作出产生重要影响的主题性作品,加之那个时代还没有为这位大家的“诞生”提供历史契机,所以这个时期他还仅仅是偶尔崭露头角。从20世纪70年代“文革”后期一直到结束,在主题性作品渐渐退出画坛主流的岁月里,白雪石才创作出了《侗寨之晨》和《长城脚下幸福渠》等具有一定影响力的作品,可是这个时期主题性创作已经步入低潮。还好这些作品仅仅是白雪石艺术探索的“中转站”,进入新时期属于他的时代才真正到来,而且这些作品中透出的审美品格也成为白雪石艺术再开新境的征兆。

进入20世纪70年代,随着中国外交工作打开新的局面,以尼克松访华为契机,周总理指示涉外宾馆悬挂的毛主席语录和革命陈列画都改换成政治色彩淡化的传统山水画。到“文革”结束,从毛主席纪念堂到国家其他重要会馆的布置都改换成了传统中国画,这意味着整个社会审美趣味的转向,以此为契机,全社会迎来了一个审美标准的大转变。中国传统绘画及其蕴含的审美意境开始复苏,中国画又面临新中国成立之后的第二次转型:由政治思想本位转向审美趣味。进入80年代,国家对艺术创作的主题性要求放宽了,绘画的题材内容也趋于多元化,传统文化有所回归。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以审美意境为核心的中国画开始复兴,中国画坛活跃了起来,李可染、钱松喦、宋文治等在前一阶段尽领风骚的艺术家,进入新时期在延续创作的同时又寻求转型,此外也有一批在前期一直处于低调状态的中国画家开始走进主流美术史的视野。白雪石就是其中的一位。

白雪石山水画《饮马太行

新时期的山水画在走出了主题和题材的禁区后,意境作主题、形式即内容、审美为旨归,成为一个时期的中国画艺术思潮,以表现祖国河山之美的名山胜水成为此时的取材风尚,庐山遗迹、井冈山新貌等革命圣地,黄山云海、江南烟雨等传统胜景都成为这个时期取材的重心,展示不同地区的独特山水风貌成为这个时期的潮流。白雪石的成功就在于,他把这种“特色呈现”推到了一个新状态。白雪石从20世纪70年代初就开始涉及漓江山水题材,但大多为小幅写生,后来才逐渐定位和聚焦,开始创作大幅作品。进入80年代,他的新风格进一步明朗和成熟,最终自出机杼,创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独特境界。所以说,白雪石的艺术是遇到了桂林山水这个题材,又赶上了中国画再度转型这个历史契机,才获得全面升华的,其多年的蓄积、灵思和功夫找到了突破口,从一个风景名胜中成功地开拓出了一种全新山水画风格。在白雪石之前,很多古人以及近现代绘画大师,如齐白石、李可染都曾画过桂林山水,白雪石接续了他们的艺术探索,用所学的传统直面现实生活,开掘出一整套适合表现桂林山水独特地貌特征的语汇,创造出了一个新时期山水画的全新意境。这是完全不同于齐白石、李可染等大师的偶尔涉及,更迥异于古人千山一面、万壑同貌的概念山水,而是一种亘古未有的审美品格。

二、对桂林山水地域风貌特色呈现的探索

用传统中国山水画法不好表现桂林山水。因为广西地区的岭南山川大多属于熔岩地貌,山峦多为孤峰峭立,有横向绵延的轮廓但缺乏纵向连贯的脉络,而传统中国画中的山脉大多是以北方具备脉络走向的山峦为主(北方这种地貌便于竖幅构图和结构章法),但传统画法对于桂林山峦就不好处理了,画不好就会凌乱无序。白雪石则因势利导,把山峦的横向绵延处理成结构山水的基本骨架,顺势使之变成横向结构,把传统的竖幅格局转换为横幅。在纵向上增加前后平行的横列,穿插掩映,又利用夸张的空气透视来增加虚实对比,这就使层峦叠嶂在上下拉开了不同的深远空间。再进一步利用水中倒影的表现强化了画面的空灵与通透,这就大大强化了山水的空间层次,从而形成一种横向绵延、纵深透视的表现方法。此种构图正适合表现漓江山水,可以说,白雪石的艺术处理手法使桂林山水的平面表现成功“出场”。白雪石的这一构图章法布局是传统山水画向当代转换的一个重要表征。因为,近现代建筑向高层发展,单体相对低矮,不适合悬挂竖幅山水画,特别是一些公共活动场馆的陈设更需要巨幅横向画作,因而对于横幅构图的需求增大,白雪石应国家有关部门之邀绘制的陈列画即大多为横幅。这改变了传统山水画立幅为主的基本格局,横幅构图成为山水画向当代转换的一个形制分野,桂林山水正好适合了中国画社会功能转换的这一契机。

白雪石山水画《烟雨漓江

因为不重视实地写生,中国古代绘画对于特殊地貌特征表现得不强烈,山石结构脉络的表现也相对较弱,大多平板且缺乏体积感。20世纪的山水画家都极力想去解决这个问题,其中,传统画家很难做到,而接受了西画训练的当代艺术家大多做到了,白雪石则不但解决了这个问题,而且还更具挑战性地成功表现出桂林山川的特征。桂林的山石结构脉络不像北方山川那样具有形态,往往就是土石混包的团块结构。北方山峦属于外凸型山石,而桂林山石则属于外凸加内凹式,其上满布了孔穴,因此更加难以表现。但是,白雪石仍然能够抓住一团混沌形态之中大的结构走向,把山石处理成一种既形态多变又有结构脉络的形象,随机赋形、灵活多变,使孤峰自成体统,独具结构脉络,体积形象完备。这需要从更加整体的角度来处理和描绘,也需要画家具备更加高超的概括能力与造型技巧。白雪石发展了乱麻加斧劈皴法以及“拖泥带水”式的勾写结合笔法,画出了许多不规则形状的拳石与窠石,土石掩埋、树石杂沓,寓变化于齐整之中,有形与无形相吞吐,自然却不凌乱。这就打破了过于整一带来的单调感,创造出了一种整散断连处理到位、更加自然丰富的山峦形象,把桂林山水的钟灵毓秀与玲珑剔透之美给表现了出来,这是白雪石对于桂林山水表现的第二个贡献。

白雪石山水画的风格基调还呈现出向传统工细青绿山水画靠拢的倾向,这是那个时代的一种审美取向,宋文治也同样在自己的山水画中糅入了细密的工笔画法和青绿山水画法,白雪石则表现得更为强烈。白雪石山水画前景中的芭蕉、房屋、船只均细腻勾写、平涂敷色,房屋几近界画,这也许是他早年工笔花鸟画格法的遗存。白雪石的山水画还有一个特色就是对于装饰画手法的借鉴。因为他的山水以意境审美为宗旨,所以他能突破笔墨与物象的束缚,大胆借鉴装饰画的表现手法,用重彩点出树叶,喷洒色点表现飞雪、叶芽等。另外,白雪石也涉足对于水墨的开掘。他使用水墨脱离用笔,利用水墨洇晕渗化,以泼墨撞水产生的独特效果来表现桂林山水温润的特质,这些都超越了传统山水画法的范畴而进入彩墨表现的界域,是对新兴艺术手法的大胆借鉴。这些手法对于表现漓江山水烟雨空蒙、如梦如幻的审美特征,无疑可以更加地淋漓尽致。白雪石笔下的桂林山水大多采用青绿基调,他把不同层次、不同明度的绿色并陈组合,营造出一番醉人的佳境,更增加了其山水画美轮美奂的气质。

三、对传统继承与发展的基本取向

白雪石对于装饰画手法的借鉴是适可而止的。他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传统的格法,同时又保持了传统的笔墨基调,并且把装饰手法有机地融合到深厚的传统底蕴之中,用他深厚的传统功底来整合吸收装饰画手法,使作品明丽清雅又不显得飘浮浅薄,格调清新却又有厚重沉着之气,同时也使“工”与“写”有机结合,工细描绘与泼墨挥写相映生辉、各得其所,所以他的山水画细而不腻、艳而不俗。

白雪石的艺术创新其实与他扎实的基本笔墨功底是分不开的,他对于树干的写法,对于树以及竹林的概括表现手法,还有对于松树、凤尾竹的描绘都极富创意,均可见出笔墨之美。他的山石结构表现笔法变化多样,表现出了不同树石的形态面貌以及品格特质,创造出了许多风格迥异的艺术形象。这些艺术形象的美都得益于白雪石对传统绘画格法的娴熟,因为美的意蕴内含于笔墨结构程式与格法之中,其间虚实布白、穿插避让都是创造美的方法。白雪石在这方面具备深厚的基本功力,所以他笔下的艺术形象富有淳厚高古的气韵,能够经得起审美考验。20世纪80年代,白雪石编写的山水画教材成为新时期传统山水画学习的范本,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其传统技法修养的全面性。在他的山水画中,山、石、云、水、树等每个艺术形象、每个细节之美都有传统的支撑与滋养,包括其早期上溯宋元得来的法乳。只是,在作品中白雪石把这些传统的元素与创新元素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不露痕迹。

白雪石山水画《千峰竞秀》

白雪石对于传统的继承不是表面的皮相,而是在传统的格法之上进一步领会其概括手法以及艺术精神,是在对传统的技法与程式谙熟之后,追溯传统山水画的笔墨精神和表现方法,再用这种方法与精神直面大自然与新时期的河山新貌,从而实现艺术表现语汇的创造。白雪石的山水画创造还得益于那个时代所提倡的写生路线,他的艺术创造,包括表现技法以及意境创新,都是其长期写生研究的结晶。白雪石对于桂林山水地理地貌特色的研究,以及其笔下的崭新艺术形象,很多都可以在其速写中找到原型。他师法造化,面对大自然,研究揣摩,然后根据实地的地貌特征创造全新的表现手法和语汇。他还根据不同地域的山峦尝试创造不同的皴法,例如其笔下除了漓江山水之外,还有太行山、京郊燕山以及江南山水等形象,他都力求把其独特的风格表现出来,使之有所分别。这也是传统山水画在经历了西画写实观念渗入之后的一种艺术探索——根据实际山石地貌来更新山水画更加深层次的皴法和笔法。白雪石的艺术创造为什么如此鲜明,就是因为他深抵这些层面,包括他在整体上对于桂林山水题材的构图处理以及许多具体山石形象的表现,对于竹林、柳叶等树法概括手法,这些表现语汇的创新都是通过写生,去面对自然、师法造化、研究揣摩的结果。

对于中国画的传统如何继承创新,20世纪诸多的艺术家都进行了探索,不同的流派各领风骚,多样的主张互相论争,出路何在?顽固坚守不是创新,完全抛弃也不是出路。白雪石的艺术道路似乎更符合传统的精神,他不舍弃传统,走进传统,穿透外在皮相领略其基本精神。同时,他也不拒绝西画的创作方法,包括写生方法和装饰表现,不拘中西,但更重要的还不是纯粹的学理冥思,也不仅仅是纸墨枯索,而是走出去直面大自然,先转换题材对象,放笔直取,在艺术实践之中重新感受、了悟、玩索,凝结具体感性层面的点滴生发。这种全新的审美感受才是传统艺术在新时期的源头活水,是时代精神的映现,是真正意义上的发展。由少到多,积点成面,逐步完善找寻,才会最终生成一种全新的意境,我把这种方法称为传统中国画的“转换性创造”。这是白雪石的艺术道路,也是整个中国文化在21世纪实现创新的关键。(本文作者系北京画院研究员、著名书画家、艺术史学者)